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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往事”

2006-02-07 18:26:00 来源:博览群书 朱伟一  我有话说

儿子作文写砸了。主要是跑题,东一榔头,西一棒,没有重点,像没有对准焦距拍出来的相片。我同儿子讨论了半天,左思右想,还是不知道如何改才好。最后两人一致认为,这个题目就没有办法写好。什么题目?“往事”。

往事通常是难忘的事,会有强烈的感情色彩,或是爱或是恨,也可能是启示某种哲理。往事应

该是很久以前的事。这就难为小学生了。人大概是四五岁记事,六七岁明白事理,开始学习――否则为什么定这个年龄上小学?12岁的小学生,哪里有什么往事可以追忆?连圣人孔子都说:“四十而不惑,五十而知天命。”圣人尚且如此,我们为什么要求一个12岁的小孩写一篇深奥的文章呢?

北京小学六年级语文课本(上册,2005年)对作文“往事”的要求是这样的:“记述以往的故事,将最难忘的故事写下来,努力回忆那些曾经感动过自己的细节。” 课本还有五篇范文:《我的伯父鲁迅先生》《花脸》《荷塘》《报纸的故事》和《母亲的纯净水》。五篇中没有一篇公认的名作,不知为什么入选。为什么不选鲁迅的《藤野先生》?那才是记叙往事的经典。不错,五篇范文写了往事,但作家都已步入中年,自然要感慨人生,自然是要追忆往事。少年没有往事可以追忆,恐怕多数青年也没有往事可以追忆。

那么改一改题目,改为《一件难忘的事》如何?还是不好,还是需要胡编乱造。同事的孩子上中学了,有篇作文写的不错――作文题目就叫 《一件难忘的事》,说的是他亲眼看见小区内几个顽童残忍地杀害了一只小鸟。选题不错,确实是一件难忘的事。只是孩子私下承认,故事完全是他编造的。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。既要有意义,思想又不能出格。那就只能胡编乱造了,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关爱动物的好孩子(比以前是进步了),再编几个残害小鸟的坏孩子。这种写法使人想起了“文革”,“文革”中写文章就是要胡编乱造。

其实,周围可写的事不少,堵车、享有特权的小车、上访人群、空气污染,还有沙尘暴,都会给我们留下难忘的影响。但这些都是反面故事,写了容易引起争议,很可能过不了关。我们并不允许自己孩子有多少自己的想法。比如,今天看到长城,我们就只能感到骄傲,只能看到中华民族的伟大。我们能不能悲哀呢?长城是用我们先人累累白骨堆砌而成的。长城是暴君的产物。如果我们的先人不是秦皇,而是那些累死或被打死在长城工地上的劳工,我想他们多半会说,不要修此长城,胡人打过来也不要修此长城。胡人再残暴,还会比秦皇更残暴吗?这样的观点学生敢写吗?如果学生敢写,改卷的老师敢不敢给高分?写不出来怎么办?写不出来就编,胡编乱造。于是,从小学就学会说谎,说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,长大了也是靠说谎取胜。

我们希望有创新,但创新需要反叛。反叛才有批判性,有批判才有创新。如果因循守旧,机械模仿,哪里会有什么创新?如果伽利略没有向教皇提出挑战,我们今天还可能以为地球是圆的。如果没有一个猩猩首先直立行走,我们今天还可能住在树上。教育下一代很像是领跑,师长领着孩子跑一程,随后便退在一边,看他们自由地飞翔。如果我们真的希望我们的后代创新,那就意味着他们必须超越我们。既然他们要超越我们,为什么还要完全扼杀他们自由的心灵呢?美国电影大师施毕伯尔格曾经说过:“人们问我,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?我的回答总是很简短,说的也是真话,就是我还没有见过有谁比我更能保持一份童心。” 天才就是童心,反叛才能创新。我们出不了施毕伯尔格这样的大师,五十年出不了一个,就是因为我们扼杀了自己孩子的童心。我们害死了自己的孩子。

成语也是一个害人的东西。中小学语文教学中字词占很大比例。上海教育出版社1985年出版的《汉语成语词典》共收成语八千七百条,可见成语之多。除非当专业作家,日常生活和工作中我们几乎不用成语。法律文书以及一般公文中几乎不见成语。成语意思过于丰富,也可以说是过于含糊,用了比较容易引起歧义。谈恋爱一般也不用成语,字珠句玑的对话只有戏文里才有,日常用了反有作戏的成分。如果不用成语,如何掌握成语?如果不用成语,有什么必要化大力气学习成语?试问,即便是成人,即便受党教育多年,我们自己又能掌握多少成语?我们自己又能正确使用多少成语?

唐诗是中国文化辉煌的顶峰。李白不用成语,诗歌照样写的很好,清词丽句,意境深远。比如他的《送友生游峡中》:“风静杨柳垂,看花又别离。几年同在此,今日共驱驰。”诗里就没有什么成语。我说唐诗好,中国文化中唐诗最为自由浪漫。但许多朋友不同意。那么怎么是好教材呢?到底应该由谁来决定教材是好是坏呢?我想,好教材首先是历史上沿用下来的课文。我们的先人已经做了筛选,凡能流传至今的,大多已经证明了其价值。比如《孟姜女哭长城》,一个流传很久的古老故事,直到“文革”前我国小学课本中都有此文。以人为本、反对暴君、歌颂自由,这是恒古不变的主题。那么如果需要与时俱进,增加新的内容当如何?我觉得德国的办法比较好,就是学校与家长一同商量,共同决定应该选入哪些新的教材。

鲁迅说过:“救救孩子。”我觉得鲁迅似乎过于乐观了。孩子是我们救得了的吗?我们自己都救不了,如何去救孩子?在全球化的竞争中,我们已经输了几代人。今天与国际接轨是我们与别人接轨,而不是别人与我们接轨。“二战”之后,日本和德国只用了二十年时间就从废墟上站立起来,早已加入了世界富国的行列。可见,一代人的努力,就可以复兴。但我们的父辈已经含恨结束了奋斗,我们自己很快也要含恨结束奋斗。悲哀的是,如果继续这种教育,我们也已经输了明天。棋还未下,就知道自己必输无疑,这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啊。鲁迅也过于看轻问题了:我们不仅是没有救孩子,反而是在害孩子。我以为现在不是要救孩子,而是要放过孩子,求求他们放过我们的孩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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